吳敬璉:中國經濟社會矛盾到了臨界點 不能再出錯
發(fā)展方式轉變任務緊迫 深化改革更刻不容緩
經濟觀察報:改革與發(fā)展的關系一直是中國經濟一個很糾結的問題。發(fā)展快了想不起改革,慢了,首先想到的是宏觀調控。
吳敬璉:自從中國經濟增長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的沖擊下減速,人們就開始討論,這種減速是周期性的,還是趨勢性的。如果是前一種,那么經過一段時間,再配合采取刺激增長的短期政策,經濟增長就可以恢復正常。如果是后一種,則需要針對造成這種趨勢的深層原因采取改革措施。
現(xiàn)在已經看得很清楚,中國經濟已經出現(xiàn)了趨勢性降速。宏觀經濟出現(xiàn)減速問題,過去慣常的解決辦法是采用所謂“中國模式”,也就是威權主義的強勢政府去動員海量資源投入救市,拉動經濟增長。全球金融危機發(fā)生以后就是這樣做的。2009年用4萬億投資、10萬億貸款,把GDP增長率拉到8%以上。但是只維持了不到一年,經濟增速就開始連續(xù)5個季度下降。如果減速只是周期性的,結果不會這樣。
目前中國經濟增長對投資的依賴達到驚人的程度。世界史上沒有一個別的國家像我們有這樣高的投資率。在大躍進高潮的時候,投資率也沒有超過40%;日本高速增長時期,最高投資率是34%。即使統(tǒng)計上有幾個百分點的高估,目前接近50%的投資率也是世界歷史上前所未有的。在這種情況下還試圖繼續(xù)依靠強勢政府動員海量資源支持短期增長率,顯然是一種飲鴆止渴行為,結果會非常嚴重。
經濟觀察報:中國社會科學院李揚、中國銀行曹遠征、德意志銀行馬駿等經濟學家分別做的全國國家資產負債表研究,都發(fā)現(xiàn)國家資產負債表近年來加速惡化。
吳敬璉:是的。政府動員海量投資來對付經濟趨勢性下行時,因為相當一部分項目其實是回報率很低、甚至沒有回報的,就直接造成了國家資產負債表杠桿化率的攀升。一旦遇到外生的沖擊,就可能爆發(fā)系統(tǒng)性的危機。
經濟觀察報:消費、出口和投資是經濟增長的“三駕馬車”。在出口不力,消費不振的情況下,要維持經濟增長,最終還要依靠投資。
吳敬璉:你說的這種政策分析思路確實很流行,從2008年爆發(fā)全球金融危機一直延續(xù)到現(xiàn)在,可以說是主流的取向。其實所謂“三駕馬車”的需求強度決定增長速度源于凱恩斯主義經濟學的短期分析框架,處理的是短期問題,不是中長期發(fā)展問題。凱恩斯本人有一句名言,叫做從長期來看,我們都死了。也就是說,他的理論框架和政策建議針對的是短期問題;至于長期問題,他還是贊同以前的主流經濟學意見的。
從最近這些年的發(fā)展歷程看,我們現(xiàn)在遇到的恰恰是中長期增長中趨勢性下降問題,面臨的是中長期發(fā)展中存在的矛盾。這種情況下用“三駕馬車”框架去分析中國的增長問題并不合適,得出的結論也是不可靠的。
經濟觀察報:那么你認為怎樣分析中國增長率的趨勢性下降問題呢?
吳敬璉:產出的中長期增長由幾個要素,或者叫“動力”支撐:一是土地和自然資源投入;二是勞動投入;三是資本投入;四是效率提高。前三種動力支持的增長都存在邊際報酬遞減問題,不可能長期持續(xù),只有最后一種動力,也就是通過效率改進支持的增長可以持續(xù)下去。蘇聯(lián)人把前一類增長模式稱為粗放型(或譯“外延型”)增長方式,后一類增長模式稱為集約型(或譯“內涵型”)增長方式,中國也沿用這種說法。要處理經濟增長的趨勢性下降,解決之道只能是轉變經濟增長模式,從主要依靠海量生產要素投入轉向主要依靠效率的提高。
經濟觀察報:可是經濟增長方式轉變已經提出來好多年了,問題好像并沒有解決?
吳敬璉:經濟增長方式轉變問題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就提出來了。到90年代制定“九五”計劃的時候,中央中央提出“實行兩個具有全局意義的根本性轉變”,一是經濟體制轉變,二是經濟增長方式從粗放型向集約型轉變,前一個轉變是后一個轉變的基礎??墒侵袊霈F(xiàn)數(shù)典忘祖的事情。一個政策原則經過很大努力,終于被政府采納,寫到政策文件中去。然后大家都跟著說必要性、重要性,可說了一段時間,又忘了為什么要這樣說了。2004年到2005年,中國經濟學界就又有一場關于重化工業(yè)化還是新型工業(yè)化道路的大討論。我積極參加了當時的大討論,結果寫成了一本《中國增長模式抉擇》,深入討論中國經濟增長模式轉變的理論和政策問題。最近,上海遠東出版社出了這本書的新版,因為書里提出的問題并沒有解決。經濟發(fā)展方式轉變早就寫到了文件,可是體制改革嚴重滯后,這樣經濟發(fā)展方式當然轉不過來。
經濟觀察報:你在2005年出版的書就講經濟增長方式轉變刻不容緩,這些年過去了,豈不是變得更加緊迫?
吳敬璉:當然。對投資驅動越來越嚴重的依賴,造成多方面難以化解的問題:從微觀上說,經濟增長伴隨著巨大的資源消耗和環(huán)境破壞,現(xiàn)在人類生存的基本條件——土地、水和空氣——都出了大問題;從宏觀上說,貨幣超發(fā),國家資產負債表加速惡化,房地產價格居高不下,短期政策陷入進退兩難的局面;在收入分配方面,因為投資在GDP的比重越來越高,在分配上資本所有者的收入比重就越來越大,勞動收入占比越來越低,成為貧富差距擴大的重要原因;在社會方面,政府權力對資源配置的行政命令導致腐敗蔓延,公眾對政府的信任明顯降低。
現(xiàn)在刻不容緩要做的事情,就是全面深化改革,加快克服妨礙市場充分發(fā)揮在資源配置中決定性作用的“體制性障礙”。這樣經濟活動的效率才會提高,發(fā)展方式轉變才有可能真正實現(xiàn)。
推出“最小一攬子”改革方案是重啟改革重要步驟
經濟觀察報:你今年和馬國川合寫了一本《重啟改革議程》,好像主要談的就是重啟改革刻不容緩的道理。
吳敬璉:《重啟改革議程》是去年十八大之前付印的。在十八大前相當長的一段時間,對于中國向何處去這個問題,有非常對立的意見。一種意見認為,以威權主義的強勢政府“駕馭”市場、國有經濟主導國民經濟、海量投資支持GDP增長為基本特征的“中國模式”既創(chuàng)造了“中國奇跡”,又“震撼世界”,足以充當世界的楷模。另外一種意見針鋒相對,認為中國經濟高速成長的關鍵在于改革開放,通過改革開放引進的市場經濟制度解放了人民的創(chuàng)業(yè)精神,而靠政府強化行政管制和大量投入要素資源實現(xiàn)的增長不但不能長期維持,而且早晚會造成嚴重的經濟社會后果。
當時雙方爭論非常激烈,前一種聲音的力量非常強大。直到去年春天之后,形勢才發(fā)生了微妙的變化。大家有機會看到以“重慶模式”、“高鐵奇跡”為代表的“中國模式”越來越多的真相,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,1992年鄧小平同志說過的話依然適用,就是不改革開放,只能是死路一條。
經濟觀察報:那你認為目前改革已有共識?
吳敬璉:我認為在中共十八大前后有識之士已經形成了共識。這個共識就是:社會矛盾已經到了臨界點,除非重啟改革,別無他路。針對當時的大爭論,中共十八大的政治報告給出了回答,要求執(zhí)政黨“以更大的政治勇氣和智慧,不失時機深化重要領域改革”。這就要完善各種制度,更大程度更廣范圍發(fā)揮市場在配置資源中的基礎性作用;從各層次各領域擴大公民有序政治參與,實現(xiàn)國家各項工作的法治化。這標志著重啟改革正式成為執(zhí)政黨的重要工作任務。
經濟觀察報:對于要不要進行總體方案的設計,社會有一些不同的意見。有人認為,市場經濟是自然形成的,它是一種自然演進的過程,不需要進行設計。
吳敬璉:我不太同意這一觀點。在中國改革前期,確實缺乏清晰的目標和整體規(guī)劃,“摸著石頭過河”。這是沒有傳統(tǒng)理論可做依據(jù),也沒有現(xiàn)成經驗可資借鑒的情況下沒有辦法的辦法?!懊^過河”的局部改革,對打開舊體制缺口起了重要作用。但隨著改革的深化,新舊體制膠著對峙造成很多嚴重問題,局部改革措施之間相互沖突、相互矛盾的現(xiàn)象越來越突出,要形成激勵兼容的制度框架,降低轉型過程中的震蕩,就有必要對改革的目標模式、方向和優(yōu)先次序進行認真研究和部署。鄧小平1992年南方談話后,中央先研究確定了改革的目標模式,1993年的中共十四屆三中全會又在精心研究、設計的基礎上,推出了一套整體改革方案。經過上世紀90年代的這輪改革,市場經濟的基本框架在短短幾年內就在中國初步建立起來了,實際上是中國經濟繁榮的基礎。也就是說,90年代的改革并不是“摸著石頭過河”,而是整體推進戰(zhàn)略。中共十四屆三中全會的決定在那一輪改革中發(fā)揮的作用,實際上就是改革的總體設計和路線圖。
一些發(fā)達國家的現(xiàn)代市場經濟制度確立下來確實經過了幾百年的時間,是逐漸演化形成的。但我們是一個后起的國家,不能再等幾百年讓它自然形成?,F(xiàn)代市場經濟是一個巨大又復雜的制度架構,不能夠邊設計邊施工;各個部門自己去設計,然后拼起來,又很容易受到部門利益的左右。這就需要對關鍵環(huán)節(jié)和重要領域的改革進行總體設計,保證這些方面能夠相互配合,共同朝向深化改革的方向起作用。
經濟觀察報:由上到下進行設計會不會抑制從下到上的創(chuàng)新?
吳敬璉:這個問題確實需要注意。所以整體設計需要傾聽民眾的改革訴求和基層政府的政治創(chuàng)新。這些年來一些地方進行了很有意義的改革實驗,譬如上海的國資退出競爭性行業(yè)已有三年,廣東的民間組織無主管設立和工商登記簡化改革,等等,這些都應該吸收到總體改革規(guī)劃中去。
經濟觀察報:你建議改革設計最好采取“最小一攬子”方案?
吳敬璉:是的?,F(xiàn)在面臨的問題堆積如山,要進行的改革千頭萬緒,決不能事無巨細,四面出擊。問題太多,所以要分清輕重,篩選出一組相互關系密切、又是關鍵性的改革項目,形成所謂“最小一攬子”的總體改革方案。
經濟觀察報:現(xiàn)在最突出的問題恐怕是腐敗蔓延問題。
吳敬璉:這確實是大眾最關心的問題之一。腐敗這么嚴重,它的體制性原因是什么?怎樣才能遏制腐???
學界在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以來有過很多研究。2000年,尉健行任中紀委書記時,吸收了學界關于“尋租”問題的研究成果,提出來腐敗要從源頭上根本治理。這個源頭在哪里呢?最重要的就是行政審批制。所以在2002年,國務院減少了很多的審批項目。但2004年以后,出現(xiàn)了“局部過熱”這個詞,要用行政措施撤減項目,結果行政審批又變相回來了,原來對腐敗體制性原因的很多分析,又被人們忘記了。
其實,腐敗最重要的原因是政府掌握的資源太多,直接支配資源的權力太大,這個權力沒有受到有效監(jiān)督和制約,就形成了利用公權力“尋租”的機會太多、腐敗四處蔓延的局面。所以要解決腐敗問題,還是要從根源上研究和解決。只有進一步的經濟改革和政治改革,約束政府分配資源的權力,減少行政權力對微觀經濟活動的干預,才能鏟除腐敗泛濫的基礎。
經濟觀察報:也有人認為收入分配是改革的一個突破口。
吳敬璉:這些年,黨政領導人非常關心這個問題,熱切地希望縮小收入差距。但我總覺得,對于這個問題產生的基礎性原因分析不夠,于是就把注意力放在通過政府的再分配措施上了。由于再分配靠國家財力支撐,財力用得過多,就要靠加稅來彌補,結果反而削弱了共同富裕的基礎。
從根本上說,分配是由生產決定的。要解決當前勞動者收入過低的問題,首先要趕快讓農民工成為擁有更多知識、更多技術的勞動者,尤其要讓他們成為有產者;其次,目前的土地產權制度和征購辦法使農民很難分享土地升值的利益;第三,農村創(chuàng)業(yè)得不到資本支持。這些問題都需要認真研究和解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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