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五常昔日調侃科斯:想象豐富思考持久表面卻笨拙得很
(四)
芝加哥大學的眾多大師當年反對科斯在《聯邦傳播委員會》一文內的分析,倒不是因為科斯認為把播音的頻率私產化就可以解決問題。(私有產權有起死回生之力,芝加哥學派怎會不知道,雖然他們以前可能沒有想到看不見、摸不著的播音頻率,也可以界定為私產。)他們反對科斯那篇文章,是因為作者把頻率公用的混淆一般化,伸展到他們認為政府必須干預的例子上去。
科斯認為,頻率公用的混淆效果,與任何資產公用的效果相同。他說:一塊地用來種植,同時又用來泊車,其效果與頻率亂搭同樣的一塌糊涂。他于是指出,泊車的人損害了種植者,要前者賠償后者可能是錯的。如果為了要種植而不許泊車,那么種植者豈不是也損害了泊車的人?那么種植者是否要賠償泊車者的損失呢?工廠污染鄰居,要工廠賠償給鄰居嗎?還是要鄰居賠償給工廠,請工廠減少污染?科斯也認為,說不定工廠污染愈甚,對社會可能貢獻愈大?
以上關于泊車與污染的論點,在三十年前聽來,實在不容易接受,這是因為:那時所有的經濟學者都同意,損人的人要被約束,但卻沒有意識到,損人的人被約束,就是被“被損”的人損害了,所以應該被約束的也可能是被損的人。科學的進展就是那么奇妙,一個是原則上相同但在性質上不同的例子,可以使分析者從一個新的角度看同樣的問題。這個新角度可能引領我們進入一個新天地,以至后來整個科學觀念都改變了。科斯當年鴻運當頭!他為了追尋聯邦傳播委員會的起源而一腳踏中千載難逢的例子:一個公用的播音頻率,使大家的收音混淆不清,是誰損害了誰?答案顯然是:你損害了我,我也損害了你;要約束哪一方?答案是:任何一方也行。應該是誰賠償給誰?答案是:要看誰有使用的界定權利。以為泊車者或污染者是損人而不是被損,失之毫厘,謬以千里矣!
在戴維德家里的大辯論,其結局是使每個參與的人恍然而悟:頻率亂搭既然是產權的問題、那么污染也是產權的問題了。工廠是否有權污染鄰居?鄰居是否有權不受污染?權利誰屬不重要,重要的是要有“業(yè)主”、要有清楚的權利界定。一旦界定了,是工廠的也好,是鄰居的也好,污染的“多少”就可用市場的交易來解決;而不管權利誰屬,只要被界定了,在市場的運作下,其污染程度都是一樣的??扑苟删褪沁@樣簡單。
科斯告訴我,當他那天深夜離開戴氏之家時,他已成竹在胸?;氐骄S珍尼亞大學之后,他答應戴氏給后者主編的學報寫一篇澄清他也許那夜之分析的文章。這篇名為《社會成本問題》之作,石破天驚,是本世紀被引用次數最多的經濟學作品。文章很長,不同而又類似的實例很多,反映出科斯治學之博、之深。該文當然獲戴維德采為一九六零年那一期學報的首選,但面世已是1961年了。
根據科斯的回憶,由于要趕六零年那一期,時間急迫,他寫好了一節(jié),就先寄那一節(jié)給戴維德,分節(jié)寄出,希望戴氏能有多點時間編排該稿。這樣分節(jié)而寫,分節(jié)而寄,節(jié)與節(jié)之間的連貫性較弱,但每節(jié)較一般文章的章節(jié)有較大的“獨立”性??扑拱炎詈蠼Y論那一節(jié)寄出后才知道,原來戴氏對他寫該稿時的趕、趕、趕漠不關心。戴氏認為,好文章通常要多花時間寫,不趕也罷;假若科斯的稿遲三幾年才寫完,那六零年那一期大可等待下去;這樣的編輯,在市場是必遭解雇的,但在學術的高處及態(tài)度的認真而言,戴維德是無出其右的編輯了。
那時《法律經濟學報》是有稿酬的(現在沒有了)。我曾問戴維德,科斯《社會成本問題》的稿酬是多少?他喟然與嘆,說:“那時校方明文規(guī)定,不管文章高下,每頁稿酬相等。假若我有權按文章的重要性來發(fā)稿酬,我會將全部可用的稿酬送給他!”
1960年的《法律經濟學報》只印了五百本。后來該期的需求量每年激增,就重印了好幾次,十多年后還要重印。世界上似乎沒有哪一本雜志或學報有這樣的經驗。
(五)
不少經濟學者知道,科斯曾不斷地申訴過:讀者不明白他的文章。但一般讀者卻認為,科斯的文字好得出奇,明朗之極。已故的約翰遜(H.Johnson)是文字操縱自如的大名家:他曾告訴我,科斯是百年僅見的文字高手。但為什么科斯認為別人看不懂他的文章?我覺得他并非過于敏感,而是他的思想深不可測,明朗的文章讀來似淺實深,使很多不真正明白其意的人以為自己明白了。
我是1962年開始細讀他的《社會成本問題》的,一次又一次地讀了三年,期間每讀一次后靜靜地思索,思索后又再讀。后來我寫《佃農理論》時,沒有引用他那篇鴻文,因為執(zhí)筆時沒有想到自己的理論與科斯定律有什么關系。若干年后,約翰遜、西爾伯貝(E.Silberberg)、沃爾特斯(A.Walters)等人在他們的書中介紹科斯定律時,都不約而同地以我的佃農理論作為該定律的應用示范。這可見有時影響愈深,受影響的人反而愈不知情。
1967年秋天,我到芝加哥大學任職,重要的事當然就是拜訪科斯。戴維德要退休,他所編的學報得另聘編輯,科斯顯然是最適當的人選。一說即合,科斯是在一九六四年轉到芝大去的。六七年的秋季開各后幾天,到該校的法律學院去找科斯,我與他索未謀面;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地走進他的辦公室里,自我介紹:“我是史提芬,阿爾欽的學生,曾經花了三年的時間讀你的《社會成本問題》?!边@段話其實我已準備很久了。
說了這些話后我才打量科斯。只見他頭發(fā)斑白,服裝古老,戴著眼鏡,“正襟危坐”于桌前閱讀。室內的書籍很多,一套一套地放得很整齊。他聽我那樣說,好奇地抬起頭來,問:“我那篇文章是說什么的呀?我一時語塞,心在想,那么長的文章,從何說起?過了一陣,我還是勉強地答了一句:“你那篇文章是說合約的局限條件?!彼⒖陶酒饋?,高興地說:“終于有人明白我了!你吃過午餐沒有,我們不如一起吃吧?!?/p>
就這樣,科斯和我成了好朋友。兩年后我離開芝大,轉到西雅圖的華盛頓大學任職時,久不久就接到一些不相熟的經濟學者的長途電話或來信,說科斯要他們問我,關于他某篇文章如何解釋。會港后數年—兩年多前—一位美國教授途徑香港,告訴我如下的故事??扑乖剿麄兊拇髮W演講,聽眾濟濟一堂。在演講中科斯直白地說,引用他的思想的人都引用得不對。到了發(fā)問時間,一位聽者問道:“當今之世,有沒有一個引用你的思想的人是引用對了的?”,科斯回答:“只有張五常?!?/p>
這個故事在美國不脛而走,使我受寵若驚。然而,這點驚喜得來不易。我不僅花了三年工夫讀科斯的一篇文章,而在芝大的兩年間,大家在校園漫步時,他不斷和我細說他思想的根源。我和他沒有師生之名,但倒有師生之實。外間誤以為我是他的學生,他從不否認,我也從不否認。
拜師或拜友求學,我所求的有點與眾不同。從傳統的教與學那方面看,我是個不受教的人。假若一位老師轉述某一篇文章,不管說得如何精彩,我的腦子多半會想到其他事情上去。就算老師精閱地批評那文章,我也會想;文章我自己可以讀,讀時有自己的觀點,于是腦子又魂游去了。這樣的學生還獲得那么多的名師教導,可算奇跡。
是的,我求學的主要興趣不是求教。而是想知道一些重要的思想是怎樣形成的。阿爾欽吸引我,是因為我要知道他那天馬行空的思想從何而來。后來我發(fā)現他有了高度的分析能力,還能保持著小孩子般的發(fā)問本領那我就跟著他過過癮,天馬行空起來。我向赫舒拉發(fā)所學的是另一套功夫。他的思想只有幾個很簡單的步驟,要是拜他為師的人能細心地體會,會很容易學上手。
科斯對我的吸引更有另一原因。我認為他是本世紀最具創(chuàng)新能力的經濟學者;他的每個思想,不管是對還是錯,總令人覺得不知從哪里鉆出來的,我于是決定追尋他思想的來龍去脈。我有兩年的時間跟他在一起,差不多每次傾談時,我都問及他某個思想的根源與其后的發(fā)展。知道了他思想的發(fā)展歷史而再去讀他的文章,所領悟到的就大為不同了??扑拐J為我是他唯一的知音人,顯然是因為我曾經研究過他思想的來龍去脈,讀他的文章時我可以循其“龍”、“脈”而讀“到”文字之外的含義上去。
是的,科斯的文章寫得清楚,但如果我們僅僅欣賞他明朗的文字,就不容易體會到他思想的深處。
(六)
與科斯在芝加哥的校園內漫步,有時連大家上課的時間也忘記了,那是我對芝大最溫馨的回憶。我們在午餐研討時,時間似乎過得特別快,轉眼就幾個小時的了。
科斯的思想有一個很特別的地方。對任何問題,他似乎是先有答案才試作分析的,這與弗里德曼剛好相反。當我向科斯提出某個觀點,他就用預感作回應:“你似乎是對了”或“你似乎是錯了”。問他一個問題,他的腦子好像在空中隨意抓一下,拿出一個往往令人莫名其妙的答案來,然后再加以分析。這樣純以預感為現的思考方法,其預感可能會錯,但創(chuàng)意的確超凡!當然,一個可取的創(chuàng)見,通常必須通過慎重分析及要有編輯支持的。
科斯的創(chuàng)見有如神龍見首不見尾。我認為他有那樣的本領,是因為他先以預感作了結論,然后才加以分析。與此相反的是,我在加大研究院時的另一位老師—即后來變得大名鼎鼎的布魯納(K.Brunner)—才智過人,為編輯學的高手。布魯納有一個原則:未經慎重的編輯推理的,不應該有任何結論。從推理的嚴謹那方面看,科斯不及布魯納,但若以創(chuàng)見言高下,則后者遠于前者了。
除了創(chuàng)見超人外,科斯的腦子還有兩樣過人之處。其一,他在推理時一般化的能力很強。任何人提出任何稍有趣味的論點,他就往往可以立刻舉出同類的言論或例子來論證。更有趣的是,假若與他討論的人舉出多個不同的例子里,他就返璞歸真,將不同的例子歸納到同一例子上去。他曾經對我說:“我這個人不可救藥,因為任何人提出任何例子,我都想到馬鈴薯那里去!”很明顯,推理一般化既要分其異,也要求其同,而科斯的確有這種天賦的本領。
其二,對哪一個思想是重要或不重要,科斯知其然而不管其所以然。Demsetz與Kessel都曾對我說,沒有誰對一個思想的重要性能比科斯更敏銳的觸覺。我曾經問科斯:“大家都同意你對思想的重要性很敏銳,但究竟你自己怎樣判斷一個思想的重要性呢?”他回答說:我從來不作這樣的判斷,只是覺得一些觀點很有趣味,很有意思?!边@是個可信的答案。是的,科斯的趣味感很強烈。自己感興趣的,他就立刻投入地參與研討,可以日夕不斷地花幾個月的時間;自己不感興趣的,他就連聽也懶得去聽。
思想的興趣所在,剛好與思想的重要性吻合,這樣的人是學術上的天之驕子。這好比一個天才的導演挑選未入門的演員,不須以什么準則來衡量,只憑敏銳的感覺挑選;而被他認為是好演員的,將來的觀眾也有同感。在美國汽車行業(yè)的歷史上,曾經出現過兩個這樣的人:他們一看某輛新車的設計就知道將來市場的銷路是好還是壞,雖然當初很多行家不同意,但結果卻證明是對了。
跟科斯結交,暢談經濟,我很快就意識到他的興趣所在,因此在傾談時我往往談些他感興趣的事,這樣大家便談得很投機。我并非有意使他開心—認真的學術討論是沒有“擦鞋”這回事的—而是倘若我對科斯提出他認為是“枯燥”的事,他會置若罔聞,根本不可能談得出什么。對他來說,經濟學可分兩類。一類是“黑板”經濟—那些在黑板上推理及求證的;另一類是“真實世界”經濟—那些以現實觀察為大前提的??扑箤η罢吆翢o興趣,而在他感興趣的“真實世界”經濟中,他對那所謂宏觀經濟的現象漠不關心。換言之,只要我能對他提出一個在有關貨幣之外的現象,說及一點分析,他就興趣盎然,鍥而不舍地追問下去。
科斯還有一個怪癖。在一方面,他對傳統經濟學—例如馬歇爾的經濟學—很欣賞;但在另一方面,有不少眾所接受的傳統改天,他認為毫無用處,避之唯恐不及!例如,他認為“功用”(utility)這個有悠久發(fā)展歷史的概念得個“講”字,是“空空如也”的那一種,對經濟學有負面作用。又例如,經濟學上的“均衡”(equilibrium)概念,他認為是浪得虛名,半點用途也沒有。至于什么“長線”與“短線”的分析劃分,他更認為是無稽之談!
能夠將這些在傳統上根深蒂固的熱門概念視如糞土,而還能成為一個大宗師,其獨立思考的能力之高,的確是絕無僅有。更妙的是,這些他看得一文不值的概念,都與馬歇爾大有關系,但科斯對馬歇爾推崇備至,視若天人!不同意,反對其概念,卻對其學問尊敬萬分。這是歐美學術上的最佳傳統了。不知炎黃子孫有幾人能有這樣的胸襟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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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五常談科斯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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